一句话找另一句话,一个人找另一个人:重读《一句顶一万句》有感
A word seeking its echo, a person seeking their own: reflections after re-reading One Sentence Is Ten Thousand Sentences
前些天浏览了近一年的日记,感慨良多。这种感慨不是因时光飞逝而伤感,也不是因重温过往而怅惘,而是因为我竟全然不记得几个月前的想法与经历。我为记忆的短暂而唏嘘,又为自己得以重拾过往而欣喜。从日记中我发现自己在年初重读了《一句顶一万句》。我一直都想为这本书写些感想,却迟迟未动笔,今天终于下定决心。这决心不是出于对遗忘的恐惧,也绝非突然迸发出的写作热情,而是因为我正在写论文。写论文促使我写随笔,不是因为写论文的挣扎让我意识到写随笔要容易得多,也不是因为写论文的孤独唤起了我对小说情节的记忆,而是因为关于这本书的感受始终萦绕在心头,如果不将它们排遣出去,就无法专注写论文。所以表面上是写随笔,实际上是写论文。
我第一次读《一句顶一万句》是在高中。先是课本里节选了一段老汪私塾的故事,其后的寒暑假,它就赫然出现在推荐书单上了。我一直拖到最后才翻开这本书,这不是因为我不喜爱阅读(恰恰相反,我从小对阅读充满热爱),也不是因为我有拖延症(上大学之前,在父母的深刻影响下,我几乎从不拖延),而是因为我不喜欢课本的节选片段,进而判定这本书不会好看。如果我肯调取回忆,就会发现我对课本节选的负面态度往往不可靠,比如我曾不喜欢课本中《射雕英雄传》的节选和《命若琴弦》的改编, 却在不久后开始读金庸和史铁生,对他们的喜爱也延续至今。但是我彼时无所察觉,依旧秉持着偏见,拖到将近开学才读,从此不可自拔。书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有两处,其一是说牛爱国有三个可以指望的人,不是因为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向他们借,而是跟他们有话可聊;其二就是那句著名的“世上的人遍地都是,说得着的千里难寻”。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这句话在影响我的交友观,过了许久才逐渐意识到也许这是个“鸡生蛋,蛋生鸡“的问题,很难说是这句话影响了我,还是我选中了这句话。高考之后我看的第一本书是蒋勋的《孤独六讲》,仿佛也印证了我对此类话题的钟情。
在十几岁到二十岁出头的年纪,朋友间经常聊对伴侣的期待,聊得多了,我就发展出两大标准:“互相信任”与“聊得来”。有个朋友说,你这要求太低了,岂不到处都是满足你要求的人。我笑而不语,心里暗道,你就不满足,聊得来哪有那么容易。再后来,尤其是读博之后,我对“聊得来”的期待从伴侣扩大到了朋友身上,我总是期待和朋友有些交流,反之,能交流的才是真正的朋友,不能交流的只是“搭子”。而我潜意识里对交流也有些奇怪的前提条件:交换感受和想法才算交流,而交换信息只能算社交。如果一个(饭)局的主要时间是在交换信息,那这就是个社交任务,偶尔社交还能体会到愉悦,超过一定频次就需要设法推脱了。
去年夏天我几乎斩断了所有社交,包括和朋友的交流。我陷入封闭状态不是因为我的交友观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,也不是因为找不到聊得来的人,而是因为我的论文迟迟没有完稿,这让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乃至抑郁。之所以论文写不完使我痛苦,不是因为这可能拖慢我的毕业进度,也不是因为我希望尽快开始新课题,而是因为我发现我的预期竟与现实相去甚远,而二者之间悬殊的差距让我产生巨大的自我怀疑。我不是怀疑自己的学术能力,也不是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花五年时间读博,而是怀疑我是否从未真正认识自己。这时候我想到《一句顶一万句》,杨百顺从杨百顺到杨摩西,从杨摩西到吴摩西,从吴摩西到罗长礼。以前觉得他是在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,现在发现他也是在找一个做自己的机会。以前觉得杨百顺活得挺憋屈,找来找去,从杨百顺找成了罗长礼,才终于做成自己。现在发现罗长礼活得挺明白,一直都知道自己想做罗长礼,喜欢喊丧,社火,扎教堂,最后竟真成了罗长礼。
于是我开始思考我自己。表面上是为了了解自己,实际上是为了写论文。表面是为了写论文, 实际是为了不那么痛苦。想来想去,也没想出个结论,但是论文竟然写完了。虽然论文写完了,但是生活陷入一种未知的混沌。以前觉得认识自己就是通过努力了解一个复杂事物,现在发现自己在不停变化,认识自己就好似夸父逐日,是不可完成的。认识自己是不可完成的,但是痛苦竟然消失了。不仅痛苦消失了,生活也不再混沌了。心境仿佛回到了从前,却又大不相同。一个人已经变成另一个人。以前觉得一个人找另一个人是在找朋友,现在发现一个人找另一个人是在找自己。以前觉得痛苦消失的前提是找到自己,现在发现痛苦消失是因为认识到找不到自己。人这辈子总能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,但是可能永远找不到自己。既然找不到自己,不如继续找朋友。
于是我又开始和朋友交流。这时候发现交友观也有所变化。以前觉得朋友需要聊得来,现在发现朋友也可以聊不来。聊不来的也能做朋友,不是因为认识到朋友之间不需要交流,也不是因为找不到聊得来的人,而是因为只要有互相理解的意愿,在不断变化中,今天聊不来的人也许明天就聊得来了。虽然和朋友交谈很愉快,但是我还是需要大量时间独处。需要独处不是因为我要独自写论文,也不是因为我依旧认为找自己比找朋友更重要,而是因为思绪在脑海中盘旋,只有面对自己的时候才能慢慢平静下来。
这时候觉得也许我想要的就是平静,又也许不是。究竟什么时候我会知道我自己呢?也许明天就知道,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。